另一邊，孫破和甘怡施長嵐商量完正事，就急著離開了。

他很好奇，先前那些人，那樣的目光，到底是什麽意思。

——當然有陰謀，但他們這樣陰他，是殺害不了他的。孫破對所有陰謀無師自通，要取他性命，首先得真心實意待他。把殺心表露出來，無論是有意表露還是無意表露，都是不行的。

·

城主府也是家宅，施家從前人丁興旺，現在只剩下了施長嵐一個，因此辭退了不少下人，總顯得冷冷清清的。馬齊的采辦處也是如此，除了清晨正午，平時並沒什麽人進出。

采辦處離城主府後門很近，正緊閉著門。孫破才一靠近，就聞到了一股莫名的氣味。他心裏一凜，試探著問道：“蒙追月？！”

沒人回答他。周圍靜悄悄的，好像沒有活物。

只是若有若無的酸臭味依然浮動在這裏，顯得詭異非常。

孫破謹慎，隔了老遠，用劍挑開了門。門後驀地騰出一股黃色煙霧來，幾乎像陣風一樣，將人裹了進去。幸而孫破早已屏住了呼吸，見此，就飛快退開了。

依然靜悄悄的。

“還不出來麽？”

沒有人回答。

孫破向門裏看了一眼。這一眼他看清楚了，靠近門口的地方，趴著個人。這人俯臥在血泊裏，個子不高，傷痕累累。孫破等了一會，等黃煙散盡了，才過去把人撿了起來。

看清了那人的臉，他心裏咯噔一下。

蒙追月！

她身上已經涼了。

他渾身寒毛一立，心裏已經隱隱約約有了猜測。他馬上站起來，要退出去，去擺脫這個不甚精致的陰謀——結果眼前忽然一花。

他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，是蒙追月橫陳在地上。那張靈秀的小臉慘白慘白的，本該引人憐惜。可惜他偏偏是個不懂得憐香惜玉、更不懂得尊老愛幼的人，只看出了說不出的詭譎。

——他原本是覺得蒙追月頗為有趣，而這一瞬間，他體內尤為敏銳的本能，終於讓他把蒙追月從此歸入了“可致命”的那一類人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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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怡沈著臉色，甚至比施長嵐還搶先一步，含怒搡開了門。

這門老舊，“砰”地被搡到了底，震落簌簌的灰，□□著撲了回來，半路而竭。甘怡和施長嵐已經大步跨進了門。

地上橫著兩個人。

孫破的劍被撞在一邊，他伸出手掐住了另一個人的脖子。那只手已經青紫了，一看就是中了毒。

被他掐住脖子的人是個小姑娘。這城主府裏，唯一的小姑娘就是蒙追月。眼下蒙追月一動不動，甚至呼吸都不聞，儼然是死了。

馬齊跟在甘怡和施長嵐身後，小心翼翼地問道：“這……？”

甘怡保持了一貫的沈默，沒有說話。

剛才孫破走後，她向施長嵐提起蒙追月的事。她原本只以為蒙追月胡鬧，施長嵐不跟她計較，哄著她玩罷了。但後來越想越不對——若施長嵐是哄著蒙追月玩，為什麽那天留給甘怡的信上說“替我”照顧蒙追月？

當時她只想著跟孫破做個了結，竟全然沒琢磨出這二字背後的意思。甚至孫破以此開了個玩笑，她也沒當真。後來才想到，蒙追月還小，施長嵐卻頗具城府……她此刻是蒙追月出門在外唯一的依仗，萬萬不能讓那小丫頭被人騙了。

於是便想跟施長嵐談談。

只是蒙追月父母健在，甘怡尚且沒帶過孩子，開口的時候還很有些尷尬：“蒙追月……對施城主很費心思。”

施長嵐素來尊崇“獨善其身”，因此練就了一身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功夫——何況那封信裏“暴露”了蛛絲馬跡的“替我”二字，正是她故意要試探甘怡態度的——便勝券在握地笑了一下：“甘將軍想說什麽？不妨直說？”

甘怡一聽，果真直白道：“她年紀還小，我怕她不懂事，吃虧。”

施長嵐先是訝然，又暗暗松了一口氣，問道：“只是如此？”

甘怡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，想了想，不知道還應該有什麽：“我尚且只想到了這個。”

果然是辰歡城的人——辰歡城是辰臺的文化中心，在辰臺這個風氣最為開放的國度，也自然而然是最為開放的地區。施長嵐追問道：“我已經二十一歲，蒙追月卻只有十三歲。甘將軍不覺得不妥？”

甘怡一怔，不由得笑了：“她心甘情願，又不是什麽歪路子，哪有什麽不妥？”

施長嵐沈吟了一會，還是和盤托出：“施恩城與穆國毗連，到底不如辰歡城那樣……在施恩城，我與蒙追月……一來年歲相差甚遠，二則皆為女子。雖然不至於人人喊打，卻也定會遭致許多罵聲。”

甘怡聽罷，只問：“蒙追月可不怕這個。莫非施城主畏懼人言麽？”

“我沒什麽畏懼的。”施長嵐道，“只是蒙追月，到底是個孩子，屆時若人言鼎沸，倒使她不開心。既然是她，那我便樣樣想讓她有最好的，更不想為這事讓她傷心。”

甘怡啞然片刻，問道：“那施城主作何打算？”

施長嵐道：“我想等她再大兩歲，等她及笄以後，如果她的心思還沒有變，就請她做這施恩城的城主夫人。”

這話聽得甘怡心驚。蒙追月和施長嵐相處還不算久，想不到施長嵐也已經在她身上費了這樣大的心思。她一時甚至有些遲疑，甚至忘了自己的立場，反去擔心施長嵐吃了虧，勸道：“小孩子未必有什麽長性，她也難保能夠久留施恩城，施城主不必做這樣的決定……”

“小孩子未必有什麽長性，可是我有。”施長嵐笑了笑，“不瞞你說，感情這回事，是無關他人性別、年齡，甚至所作所為的。我只看性格。蒙追月這樣的性格，在我看來，獨一無二，恰好適合與我過一輩子。我認真想過，無論她以後如何，我都不會再改了，就是非她不可。”

甘怡目瞪口呆。而施長嵐忽然露出一個有些羞澀的笑：“甘將軍，你想必認識蒙追月的爹娘。你說，我——”

“城主——城主大人！”結果忽然有人急慌慌地推門而入，叫道：“采辦處、采辦處死人了！好像是那個男將軍，殺了一個小姑娘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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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怡和施長嵐一路上都沒有說話。直到見到了采辦處內部的情形，似乎也沒什麽好說的。甘怡仿佛只是怔了一瞬，就坦然接受了孫破所做的事。

她來路上沖天的怒火，一瞬間就垂了下來，好像把什麽都燒成了灰燼。

“先不要碰他們兩個。”她聽見自己制止了施長嵐，“先不要動。”

施長嵐木然站住了。

甘怡伸手入懷，摸了半天，終於摸出一個指腹大小的瓷瓶。她倒出裏面的藥粉含在舌下，才走近了蒙追月。

她沈默地把孫破撥開，只扶起蒙追月，看見她脖子上的一圈掐痕。她一言不發，在蒙追月的荷包裏摸出另一個小瓷瓶，把裏面的東西餵進了蒙追月嘴裏。然後她保持著那個低頭看著蒙追月的姿勢，過了半晌，蒙追月突然劇烈地打了個呼，身子一顫，隨著，就漸漸呼吸起來，趨於平緩了。

“施城主，”她抱起蒙追月，遞到施長嵐手上，“無虞了。休養兩天，就能醒來。只是孫破……”

她毫無預兆地啞了嗓子，只看了一旁的馬齊一眼。

馬齊是施長嵐在路上派人叫去一起來的，此時只是乖順地站在一邊。

“這事發生在采辦處，是我有不妥，讓蒙姑娘陷入如此險境……請城主大人責罰。”

他主動領了罪，甘怡卻還是一言不發。施長嵐這時才長出了一口氣，一番大悲大喜，腦子裏幾乎是麻木的。可她瞥見了甘怡的神色，一瞬間忽然讀懂了她的意思。

“此事，采辦處的人都難逃其咎。”她不動聲色，對身後跟著的下人吩咐，“把采辦處的人都先扣下。另外找信得過的人，去蒙姑娘的住處看看，她為何會到這來。至於孫將軍……”她看了一眼甘怡，道：“他就暫且留給甘將軍處置。”

“把他同蒙追月一並帶走吧。”甘怡卻拒絕了，只低聲道，“他也沒有性命之憂，我跟你們同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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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怡似乎很清楚蒙追月和孫破的處境，只看了兩眼，就背出了一個藥方，命人去熬。施長嵐看出她數次欲言又止，便擯退了下人，問道：“甘將軍想說什麽？”

“我並非偏袒孫破……只是此事疑點頗多。首先，以他武藝之高，蒙追月打不掉他的劍。其次，蒙追月的癥狀，不止是我為她解開的那一種，還有別的毒傷。如果是孫破，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和蒙追月鬥毒。最主要的是，孫破的手很松，我去扶蒙追月的時候，輕輕一撥，他就被撥開了。”

施長嵐皺了皺眉，道：“你懷疑此事另有他人？”

“不錯。”甘怡點頭道，“手段還頗為拙劣——”

她忽然想起來了。

那日她在小院中，與孫破遇到的第二波刺客也是如此。手段看似環環相扣，實則漏洞百出……是同一波人嗎？

如果是，那就很好理解了。那些人正是針對孫破而來，如此嫁禍於他，他們自然是得益的。而且他們手段駁雜，這樣一來，蒙追月受的毒傷也有了來處。

只是這畢竟只是個猜測，甘怡沒有對施長嵐說，只是道：“施城主，你的城主府，想必要好好清理一番了。”

正這時，外面又有人求見。施長嵐和甘怡對視一眼，把人放了進來，正是剛剛她派去調查蒙追月房間的人。

蒙追月今日沒有潔牙——潔牙的用具中有毒，粉末結塊的形態與往日不同，由此被蒙追月發現了。今日伺候她洗漱的兩個丫鬟，是頂替了別人的班，一個中了毒、死於外傷，倒在蒙追月床前；另一個在門口被滅了口，手裏還捧著早餐的食盒。

“看來他們本想在蒙追月那裏下手，被識破了。蒙追月沒那麽不自量力，識破之後會往外逃——自然會想到到我那裏去。”

施長嵐轉瞬就想通了一部分前因後果，繼續道：“問題是，她為什麽去了采辦處。是不是一個被她錯信的人，將她引去的？”

她思路極快，完全不容甘怡說什麽，已經下了第二道命令：“去查今日早上，城主府內的人各自都在哪，看見了誰，又是否有哪些陌生人，因為誰，如何入了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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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怡平日只覺得施長嵐不管什麽事，沒想到她動起手來，格外雷厲風行。這天日頭還沒落，她雖然還不清楚孫破為什麽會去采辦處，卻已經知道了幕後黑手是誰。

“還不能打草驚蛇。”她道，“馬齊的身份，按說是幹凈的，看來也不可信。去查他。”

施長嵐對施恩城的掌控力，不顯山不露水的，事到臨頭，卻像天地間憑空多了一只巨手，將施恩城攥在掌心裏，微微一抖，就將城內種種不上臺面的詭計抖到了光天化日之下。甚至從前隱藏得天衣無縫的陰謀，有了這樣一個突破口，也跟著暴露了形跡。

她雖然年輕，但已經有了經年累月的積攢。

又過了一個時辰，府外傳回消息，馬齊的妻子也算是出身姜氏，馬齊雖然在城主府供職，從前卻受了姜氏不少照拂，眼下姜氏的餘孽就在他家落腳。

同時，數日前施長嵐就在調查的刺客，也與他們在一處。

“可真是‘燈下黑’……”她冷冷一哂，“正好姜長江最近不知所蹤，我還能親手宰幾個人。”

她提了劍就要出門。

甘怡只知她會武，但見她要獨自出去，不免叫住她道：“施城主一個人，雙拳難敵四手……”

“無妨，甘將軍。”施長嵐忽然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，說著的卻是狂妄而殺氣四溢的話：“我在江湖上成名的時候，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吃糊糊呢。”

甘怡一怔，她已經出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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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看來以後是不能惹蒙追月了。她竟然分了心，默默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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